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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化研究
田青:不问是非,只信因果:田青先生再次强调"对待传统文化应有敬畏之心,先学习后弘扬,不可随意创新与篡改"

阅览次数:1298     发布时间:2018-03-20

编者按:

在非遗保护领域,保护与发展的关系问题始终是焦点,6 月13日,在“非遗薪传”浙江传统音乐理论研讨会上,田青先生就此问题进行了深刻阐发。他既从思想理论层面道出了提出坚守传统,慎谈发展的语境和意义,又从具体操作层面指出了非遗保护工作者肩负的职责与面临的困难。作为“保守派”,田青先生再次强调:对待传统文化应有敬畏之心,先学习后弘扬,不可随意创新与篡改!

 
 

 

 

不问是非,只信因果

 

田青在“非遗薪传”浙江传统音乐理论研讨会上的发言

 

听了一上午,收获很大,因为看到了年轻人都起来了,更感我们是老了,长江后浪推前浪!我们当前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快离开历史舞台,让出座位来,向大家学习。

 

我不一一点评,讲一下大家的发言里都牵扯到的一个问题: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传承保护和发展的关系问题。

我想任何一个事物的确都应该从两面看。佛教里有一句话叫不问是非,只信因果。我最早读这句话时,百思不得其解,我觉得大是大非,一件事有对有错,怎么可以不问是非呢?经历多了才感觉到任何一件事情,的确不好从是非来说。什么叫“是”?什么叫“非”?比如我们讲非遗保护和发展,是保护对还是发展对?哪个是哪个非?有的人,比如像我这样的保守派,最强调的就是保护,而且要原汤原汁地保护,要本本份份地、认真地、不加改变地保护。刚才有几个朋友说保护不能这样保守地保护,要发展。那么对不对呢?我说的和这些朋友说的都对,问题是你坐在哪个位置上说话,在哪一个时间节点说这句话。

 

昨天克俭半开玩笑地吹捧我,说我几十年前说什么话,和现在说的话,始终未变,比如对传统文化的尊重、推崇和弘扬传统文化的初心始终没有变。但是我的策略在变,比如在文革刚结束的时候,很多人没有注意到,我当时写过一篇文章是给青主(廖尚果)翻案,这篇文章和我整个的最近三十年的文章好像完全相反,其实就是说在那个时候,文革的余毒未消,大家还觉得一提到西方就是资产阶级、帝国主义,当时提出来打开窗户向西方看,完全是对的。所以我在那个时候,是第一个给青主翻案的。他在文革当中,在音乐学院教材里都被说成资产阶级的什么什么。我那时候觉得他“向西方乞灵”是对的。

 

有一次开关于非遗保护会议的时候,请汤一介先生做第一次非遗大会的主旨演说,他的思想是文化是发展的,我们要发展。这个思想对不对呢?当然对,这是从五四运动到今天将近一百年来北大的主要的旗帜,即对传统文化要清算,要讲发展。但是这一天的会,是第一次主题为非遗保护的会,老先生没闹明白非遗怎么回事就来讲,当然他是我的长辈不能说什么。正好吃饭的时候,都在一个桌,我不提这个事。汤先生的夫人乐黛云,大家也都知道,就问我“田青,我们老汤今天说的怎么样?”我这个人始终强调说一定要说真话,不能说真话的时候我不说假话,怎么做到?第一,不说话,不说话还能撬开你的嘴吗?不可能吧;第二,你问到我了,不得不说的时候,我还是得说真话。当时她问我汤先生今天讲的怎么样?我说汤先生讲的不错,但是场合恐怕不合适。汤先生立刻奇怪了,他吃着饭立即停住,怎么不合适呢?在他的思想里,认为北大讲了一百年文化要发展,要进步,怎么还不对了呢?我说我们今天会议的主旨是谈非遗保护,和发展的观点正好相反。我们的孩子从小要双语教育,改革开放的头20年,是全中国人一心一意向西方学习,所谓学习先进,当时提的口号叫“和国际接轨”,这口号提的不知道自己在哪,你自己没在世界上吗?国际上没你吗?所以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就不必再谈向西方学习,向西方乞灵,人人都在乞灵,还用你添这把火吗?

 

昨天我才赶过来,前天晚上我在北京国图音乐厅办的古琴演出上讲话,讲的是什么呢?国图的演出票售罄,一千多个座位全满,盛况空前,我都奇怪,所以就像我对着一千多位来听古琴的朋友所说的,我忽然想到8年前我刚当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会长时,压力非常大,我想的是如何普及古琴,我做了大量古琴进校园的活动,八年来走进了一千多所学校,从小学、中学、大学甚至到幼儿园去,为的就是给孩子们播下一颗种子,就是推广,让孩子们知道古琴这门艺术。前天晚上我看着一千多位买票听古琴的人,忽然觉得我得转向了,我作为会长,今天的任务不再是普及古琴,让大家知道古琴怎么好了,而是要挤泡沫了。就像我们看待GDP一样,改革开放初期拼命发展经济,一心追求GDP30年之后当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,还在讲经济是基础、我们怎么发展经济,那不是废话吗?所以我刚才讲,佛教讲的不问是非只信因果,它有它的道理,就是前因后果。在任何一种情况下,知识分子或者说学者的责任是什么?学者的责任不是添把火,更不是吹牛拍马,也不是人云亦云,随大流走,大家都在说的话你说有什么意义?所以我想今天怎么看待、对待非物质文化遗产,很多人都在谈不能原封不动,我们一定要发展,甚至提出一些口号。前几天也有一个记者采访我,他说现在提“对传统文化要创造性转化”,这个口号对不对?我说你问我对不对纯属给我挖坑,中央提出的创造性转化你问我对不对啥意思?但是你让我对这句话发表看法,我还要说我的心里话,这句话非常对,但是现在提稍微早了一点,我很婉转。为什么呢?传承的任务没完成,保护的任务还很艰巨。
 

同样,弘扬传统文化现在是国策,这个口号对不对?太对了,我举双手赞成,整个灵魂都赞成。但是我想问你,传统文化由谁来弘扬?靠我们在座的吗?我们有多少人懂得传统文化?包括我,我明年70周岁了,我自己学传统文化,现在把我当成保守派,我学的传统文化都是自学,是不系统的、碎片化的,是有很多空白的,我这个岁数,还是几十年没有断地在学习,我对我的评价就是有很多空白的、非系统的、碎片化的,不要说年轻人了。年轻人受到传统文化的教育很有限,我们都认为传统文化要学习,但有谁来学习?因为都要弘扬,由谁弘扬?你根本不懂怎么弘扬?弘扬出来的是传统文化吗?所以这些口号都对,还是一个时间点的问题。我们要认识到,今天做弘扬传统文化对我们来讲是一个艰巨的任务,哪里有这么容易啊!浙江算是传统文化保留得好的,江南,文人荟萃之地,我在这儿说就不太好了,但是我看说出来也无妨,我们对事不对人。

 

几个月前,我去浙江一个非常有文化底蕴的地方考察,一天之内,贴在墙上的错别字我找出了三个,很简单,就是我们要弘扬传统文化,很多人希望竖排,然后把简体字翻成繁体字,Word按一下一秒钟转了,但是一定带来起码三四十个字是转错的。比如说一个道教的神像,我不说在哪了,这个神叫斗姆天君,是北斗七星的母亲,这个“斗”字是十字左上角两点,斗的繁体字也是这个字,一指北斗,二指量器斗,是个量器。它翻成繁体字变成斗争的斗的繁体字,变成“战鬥”的“鬥”了,本来是北斗的母亲变成战斗女神。在那里我没待5分钟就发现了3个这样的字。还有一个叫披发将军,转成繁体字后,头发的“髮”变成发财的“發”,变成披發将军。这就是在浙江,我不说哪,而且是做的很好的,像这样的东西让你哭笑不得。

 

所以我说弘扬传统文化,一点错没有,但是第一位、第一步是要认真学习传统文化,没有学习之前不要讲弘扬,更不要大的弘扬,因为很可能你说的是错的。今天对待非遗保护,是要像我们十几年来一直强调的:对传统文化,对非物质文化遗产首先抱着一种敬畏之心,要认真学习,而不是还没学得怎么样就想发展,你往哪发展?别人没做过的你来做这就是发展吗?我总在开玩笑说,你们家奶奶、姥姥烙的馅饼都是馅在里头的,你如果要发展,把馅放在外面,那是披萨,人家做了几百年了,往哪发展?所以先要把传统文化弄清楚,年轻人谈发展我很警惕,我70岁传统文化都没学好,你才20岁怎么发展?前面是坑知不知道?所以我想在非遗保护的问题上,我们在座的大部分是非遗中心的工作人员,发展对不对?对,好不好?好,支持不支持?支持,但是不是我们的任务,保卫祖国应该不应该?应该,主要是解放军的任务,让我保卫祖国,我干不了。

 

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儿,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事业,非遗保护工作者的事业是什么?就是把老祖宗的东西原封不动地、原汤原汁地保存下来,我们保存的是什么?我们保存的就是袁隆平在海南岛找到的那颗原始的种子,要是找不到这颗原始的种子,袁隆平的高产作物也是做不出来的。它不是转基因,是吧?也要找到那颗原始的种子。我们今天所做的就是为人类,为我们民族保存原始的种子,一百年之后,你吃的都是转基因食品了再来非遗中心来找这颗种子,非遗中心就是干这个的。大家知不知道有一个种子库,全世界各种植物的种子要在北冰洋的冰层下面保护,在挪威还是北欧的一个国家,全世界所有作物的种子都要保存在那儿,目的就是将来你找不到回家路的时候我还有家,你找不到原始种子,都变了的时候我这还有,这是我们的任务,是我们的神圣职责,我们不能为了参加一次汇演,参加一个节目就把它变了。

 

还有一个问题最近我也在想怎么解决,这个问题非常现实,就是大部分或者绝大部分非遗保护中心是和文化馆、艺术馆合在一块的,绝大部分非遗保护的工作人员,过去就是在文化馆做群众文艺工作的人,做群众文艺工作,要编节目,要组织、挖掘、整理,同时又做非遗保护的工作,这就太难了,这个问题不是我们能解决的。唯一我所能说的,就是提醒身兼两任的朋友们,你们一定要知道遇什么山唱什么歌,你做什么的时候要清清楚楚地知道,不要把两件事混到一起。做群众文艺工作时,你知道现在可以改变,可以把它舞台化,也可以加上一定程度的,不要过分地加上一些现代的东西,包括声光电,创造性的东西可以在这儿用。但是你一定要知道现在的身份是文化馆的群众文艺工作者,等你转换为非遗保护工作者的时候,你要知道你所做的这一切可能不是功而是过,你可能在发展的同时破坏了非遗的原生态的一个状态,你已经转变基因了。

 

昨天看翁持更主席和郭艺主任,他们两个最合适,两口子,一个创作发展,一个保护非遗,但回家谁说了算我不知道,但你们俩这个分工,别人做不到,怎么可能夫妻两个一个管发展、管创作,一个管保护、管传承呢?你们这是天作之合,别人做不到。但是我想每个人,我也创作,我不是不创作的,我们今天在这个会议上,大家的身份是一样的,在这个问题上,我觉得我们一定要清楚我们的责任就是保护,讲发展是另外一个身份,或者另外的人去做。所以我想大家再不要在非遗保护的这个场合里谈我们还要发展,不用你说,全世界、全中国人都在发展,你不说发展它也发展,为什么?求新求变这是人的本能!

 

我们讲原汤原汁地保护,现在面临最大的困难来自两个:一个上面的政策,就是强调要发展,这个政策影响很多人。另外一个就是非遗传承人他自己本身的求新求变的愿望,这个是不可遏制的,而且是本能,哪一个艺术家不愿意这么做?所以非遗保护的理论不是那么简单的,这里牵扯到很多问题,不管是社会学的,甚至还有心理学的,你怎么对待,比如我自己就是剪纸人,我就不剪纸,就剪塑料,你凭什么不让我做?我唱小热浑的,想唱两句京剧,凭什么不让我做?他自己想变怎么办,这是本能,所以非遗工作者今天保护非遗,真是困难重重,面对这个困境怎么办?如果面对这样的,所有人都要创新,结果是什么呢?结果就是同质化,你创的新不是新的,或者说不是你的独特的东西。

 

刚才哪一个朋友也讲特色的消失,你创新他也创新,所有的民族乐队都加上大提琴,说了十几年了,没有一个乐队不加的,只要是民族乐队,只要超过十个人的一定要大提琴。你以为是创新,你原来村里没大提琴,你不知道全世界都在加,这哪里是创新?结果最后变成同质化。所有的地方戏都要学大戏学京剧,京剧学歌剧学舞剧,不管什么戏,连芭蕾舞都请张艺谋来拍,所有的地方团体,国家宣传部给了一点钱立刻要拍新戏,县里上省里找专家,省里到中央找专家,找来的都是不懂这个戏的人,哪里还有特色?都是声光电,声光电有什么用,没有民族,没有文化特色,法国的灯跟中国的灯是一样的。这样的结果是特色没有了,你还有什么?现在平湖派琵琶和别的音乐学院弹的有什么不同吗?要坚持的就是本土的,如果是听起来没有什么不同,古琴有很多流派,现在弹起来是哪个流派?每个古琴家都是弹《流水》弹川派的,《忆古人》就浙派的,每个琴家所有派都会、都掌握,好不好?我不知道好不好,反正这些流派,琵琶我不敢说,古琴的流派基本上没有了,只停留在纸面上,停留在古琴家的回忆里,弹起来都一样。我不信你平湖派琵琶还能坚持几年说你的特色,说了半天不是西安音乐学院都在弹吗?所以如果创新的结果是同质化,那就不光是我们非遗保护的失败,而是我们整个人类文化的失败。最后都是同质化,全世界都穿一样的衣服,吃一样的东西,都吃麦当劳,都穿一样的名牌,这个同质化的结果是人类文化的一个悲剧。所以非遗工作者身上的、肩上的担子是重的,我们的任务是艰巨的,但是我们的工作也真的是和我们的民族,甚至整个人类的未来命运有关的。我们今天保护得好,多保护下一颗种子,就为未来的人类文化的发展提供一个良种,我们多保护下我们的非物质文化遗产,就是对文化同质化的这个潮流做出我们的抗战。

 

我想今天听了这么多的汇报,也是浮想联翩,说的这些话可能有的人觉得老生常谈,但是我想也是必须要讲我们的心里话,毕竟郭艺把我请来,昨天还是飞机晚点,也是艰难困苦,来了必须讲自己的心里话,我真的希望我们大家共同努力,认识到我们的责任,谢谢大家。